贞节牌坊这东西过去很多见,我小时候在故乡就看到不少,那时不大明白这东西为什么建,有什么用,只知道它是认路的一个重要标志。各地的牌坊大抵拆得比较早,往往等不到「文化大革命」之初的「破四旧」,早就荡然无存了,原因无非是妨碍交通,有碍观瞻。所以这些曾经被认为很伟大很神圣的牌坊现在是难得一见了。
前不久到皖南的黟县去参观作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古村落宏村、西递,并顺道往访歙县和绩溪,这里也都是群山环抱中的古徽州属县(古徽州下辖六县,除黟、歙、绩溪之外,还有休宁、祁门、婺源),古建筑很多,民居而外,尤以祠堂和牌坊吸引游客。
这里还相当完整地保存着若干这种贞节牌坊,例如在歙县的棠樾(其地在县城以西六公里)牌坊群现存的七座牌坊中就有两座:一座是「敕建」的「立节完孤」牌坊,为表彰鲍文龄的寡妻汪氏而建,她守节二十年,将儿子抚养成人;一座是「节劲三冬」牌坊,为鲍文渊的继妻吴氏而建,她守节的时间更长,到六十多岁时还主动拿出私房钱来赞助维修鲍氏祖坟。
一个女人在丈夫死了之后不肯改嫁,她有这样的权利;而同时她也有改嫁的权利──这是她个人的事情。但是在那个时代,改嫁是不光彩的,会遭到舆论的歧视以至谴责,而守节则会得到鼓励表彰,其中的突出代表甚至会得到立牌坊这样高档的荣誉。这样的导向就逼得寡妇非守节不可了。
至于妻子死了之后丈夫再娶,那是天经地义的;妻子健在,丈夫讨一个以至几个小老婆,也是常见的事情。男人在婚姻中不存在什么失节、守节的问题。专门严格要求女人,而宽纵男人,这是什么道德?
当然,保留几座也好。凡是不能再生产的东西就是文物,保存下来让后代看看,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东西,还有那样的时代。
徽州地区过去经商的人很多,男人出门做生意,带领全家在异地安家的是少数,一般人只身闯天下,往往常年甚至几年不回来,死在异地他乡的亦复不在少数,于是寡妇也就比较多。与高大庄严的牌坊相映成趣的是徽州地区古老的民歌,这里唱的完全是另外一种调子。其中有一首《寡妇门前多冤家》是这样唱的:
十指尖尖白笋芽,肩挑祭盒手拎茶。
坟前点了一炷香,哭得眼泪湿青衫。
当初劝你嫁给我,日里种田夜绩麻。
偏要嫁个生意客,一封死信捎来家。
你进不能进,退不能退,身子悬在半山崖。
有心帮你把绳解,哎呀呀,寡妇门前多冤家。
可见当时也有人想冲破道德的束缚,过正常人的生活;但是这很难,眼前的牌坊就给了人们很大的压力。
商人的妻子更多的是要忍受长期的离别。徽州民歌里写这个方面的更多,主题无非是追求正常人的生活、普通人的幸福。有这样两首,措辞坦率无隐,强烈地反映了民间妇女的心声:
送郎送到庭院前,望见庭前牡丹花。
郎哥啊,寻花问柳要短命死,黄泉路上我也要与你结冤家。
──《送郎》
斜倚门框手叉腰,望郎不回心里焦。
望年望月望成双,单望那床几驮妹,妹驮郎。
──《歌哭词》
也曾经有杰出的思想家对专门压迫女性的伦理道德提出质疑,其中最著名的一个是大学者、大思想家戴震(1724~1777),他主张「理存乎欲」,反对程朱理学竭力强调的「存天理,灭人欲」。在著名的《孟子字义疏证》一书中戴震写道,宋儒的「理欲之辨,适成忍而残杀之具」,「尊者以理责卑,长者以理责幼,贵者以理责贱,虽失,谓之正;卑者、幼者、贱者以理争之,虽得,谓之逆」;所以社会生活中最可怕的事情就是「人之死于法,犹有怜之者;死于理其谁怜之」!
稍后又有一位著名学者、思想家俞正燮(1775~1840),尤其肯直接替妇女说话,他的《节妇说》、《妒非女人恶德论》、《女》、《妻》、《女人称谓贵重》、《出夫》诸文,议论大为超前。《节妇说》有云:「古言终身不改,言身则男女同也。七事出妻,则七改矣,妻死再娶,则八改矣。男子理义无涯襗,而深文以罔妇人,是无耻之论也。」所以周作人对他评价极高,说是「俞君生嘉(庆)道(光)之时而能直言如此,不得不说是智勇之士」(《秉烛谈·关于俞理初》);又赞扬其人「见识乃极明达,甚可佩服,特别是能尊重人权,对于两性问题常有超越前人的公论」(《秉烛后谈·俞理初的诙谐》)。
戴震是安徽休宁人,俞正燮是安徽黟县人,所以人们称他们为清代汉学中的皖派。我到徽州去玩了一趟以后,忽然想起他们的籍贯:休宁和黟县都在徽州的范围之内,于是忽然悟得他们为什么那样肯为妇女说话──这显然同他们在故乡看到过太多不幸的妇女,看到过太多的贞节牌坊不无关系。
故乡是一个人的根;思想家和他们青少年时代生活过的地方往往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,这一点往往被人们忽略──我自己过去就非常大意,严重地忽略了。
即使是思想禁锢最严密的时代,也从来不曾有过所谓舆论一律。牌坊可以建得很高大很坚固,而思想总是禁不住的。